25、-25-_听牌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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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、-25-

  ("听牌记");

  哭过了,

  梁昭又很快拣回包袱。

  脑袋微微一别,让某人的手顺其自然滑开。这是个抵触的动作,不言而喻。

  顾岐安心里忽而鼓动起微妙的感觉,因为她刚出车祸那会儿,

  康复阶段里,

  就常常谢绝他所有义务或情理上的好意。有时候他正好休闲,

  科室那边没活,

  想着过来看看她吧,削个苹果倒杯水什么的,梁昭回回都是冷漠以对。

  像一盏油枯的灯,

  你再用引子用火来点,都燃不着了。

  “我不回家。”梁昭说,

  她昨天既然一个人跑来娘家,一年半没敢碰的车子也咬着牙开了,就说明有多不想留在那个家。

  从前她怕死怕车祸阴影,

  结果现在,家成了更牢笼圈禁她的存在。不见天日地压抑。

  “你说人生相遇的顺序重新洗牌,

  假设什么谭主任葬礼、我搬家后的事,其实说到底,

  就是在自欺欺人。和我多说几句话、保持了联系又怎样?你就不会遇上秦豫了嘛?”

  梁昭好久没有情绪失控的体验了,这下一连两天,对象还全是他。说话又语无伦次,心也跟放在地上用脚慢吞吞碾踩般地,她觉得顾岐安根本没认识到问题的关键,

  并非秦豫本身,而是他处理秦的方式。

  “顾岐安,你当然有权利在我之前,

  遇见并爱上秦豫,甚至爱上很多个她。我们都有过去。我没法忍受的只是你瞒我这么久。”

  “你接受不了我瞒你。”

  “对。”梁昭点头看向他,后者眼里满满沉寂。

  “那么同理,我要怎么消化你即将和顾铮共事的事实?”

  吵架吵到互相揭短没意思极了,也车轱辘极了,偏偏正常的夫妻磨合里,这是永远避不开的逻辑死局。

  就像梁昭昨天自省的,是个人都有占有欲、排他性,都想争取平等。

  她房里禁烟,顾岐安就把火机捏在手里玩,火苗时亮时灭。他近距离审视面前的人,“你凭什么认为和活人朝夕共处、抬头不见低头见,会比接济一个死人的老母亲杀伤力浅?梁昭,得多草包的丈夫才能咽下这口气?”

  梁昭短暂理亏,血条又立即回蓝,“可我没想着瞒你呀!”

  “所以,不是三十那天我听到你那通电话,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?”

  坏就坏在这里。见光死死到一起了。

  类比一下,仿佛她前脚才捉完他的奸,后脚又被他发现“红杏出墙”。五十步笑百步。

  梁昭一时百喙莫辩,“廿九那晚,我和濮素看完电影,回家后原本想和你说的。”

  这点顾岐安倒是记得,记得那夜她在书房门口的欲语还休,又如何?“后来为什么没说?”

  “……”

  二人就这样四目相对地各坐一处,嘴里起草着什么,心上厘清着什么。

  到底多了四岁,也是自小随他那一对世故父母周旋人心的人,很轻易就拿住了梁昭的短,要她冷静想想,即便你有意沟通,但终究也是未遂。

  而未遂的原因是什么?

  “是否你自己也清楚,捅破了,无论对方包容与否,都会威胁到婚姻?”本质上,他们初衷相同。

  而人在情绪化的时候,理智占下风,往往不关心初衷,只揪着后果不放。主观只看见错误,不容任何解释的余地。

  然而,再不容诛的罪责比如杀人越货都尚有辩护人权。

  更何况婚姻里,沟通、磨合,是不可或缺的基本。

  顾岐安任由她把老相簿抽走,同秀禾服一并放进衣柜,身子也坐开好远,下意识地,状似想和他择干净。他还是慢条斯理的口吻,“说实话我没有必要瞒着你。”

  梁昭眼前结起一层蒙蒙的壳,没说话。

  “你爱我吗?”

  “什么?”徒然,她鼻子又是一酸,怕耳朵坏了般地看他。

  “我们又是因为什么结婚的?”

  答案肯定不是爱,乃至于,连最起码的感情都没。

  反倒像是基于他们多年来的交情基础,为了互利共赢,才达成的同盟式婚姻。只不过区别于传统的契约联姻,不是奔着合拢生意或钱财去的。

  梁昭这才有所动摇,拿不准自己如此生气甚至嫉妒,是否蛮不讲理了。

  顾岐安面上严肃。手里捉着一支未燃的烟,对半折断,又捏进手心,烟丝簌簌落地,像来不及握紧的流沙,“当初决定向你求婚,一则是我本就有愧于你,以及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。其实梁昭,它没了,不光你受打击折磨,我也很挫败,怪自己疏忽大意,不仅折损了一条生命还伤害了你;

  二则,你能明白吗?你手术结束住进icu那阵子,我每晚都噩梦难休,回回上班查房前也必须头一个去看看你,生怕你有什么闪失。车祸这东西有多可怕,我五年之前就领教过一回了。”

  “就在来找你的前一晚,”他垂眸,“我还失败了一场手术。患者才五岁半。”

  原本作为医者,他压根不该在生死上这么偏执。这在医院里太过稀松平常,且他们受教育阶段,就有无数个从业经验人说过,你们来当医生,第一要义是别把自己看得多高大上、多能耐。

  “有时治愈,常常帮助,总在安慰”,这才是他们,见惯生死慈悲亦冷漠。

  但怎么说呢,秦豫的死确实是他心上一块疤、一座山。

  这几年,无论如何攀登都跨不过的山。

  —

  当年,秦父因为卷入一桩借贷官司被判失信跑路,父债女偿,家境清苦的秦豫只能返乡工作,顺便奉养老母亲。不是这个岔子,她势必会留在上海,二人同为临八直博专业,成绩优异,在一起时早就规划好了将来。

  顾岐安喜欢秦豫,除了她身上那股子韧劲,在他逆境里的不离不弃,其实说白了,也是她出现的时机恰好。

  那个年纪,最最血气方刚的时候,被荷尔蒙奴役再寻常不过了。就好比那句话,青春期少年的思想比下水道还肮脏。

  可是谁说浊玉不能洁?顾岐安那会儿是真真专情她,秦豫后来毕业返乡,二人异地的半年里,他不时就打钱贴补母女,前前后后给了十来万。

  这事后来被顾家人晓得了,都不肯他们再来往。顾父甚至骂老二,当个痴情种败的还不是老子的钱!

  父子关系雪上加霜。顾二也照旧我行我素。

  秦豫那时候喜欢听音乐,但烧钱的设备玩不起,顶多磁带cd了不得。顾岐安从室友周琎那里识得了黑胶这玩意,就开始攒,起初是攒给她的,到头来也成了自己的爱好。

  可惜感情里,长久的单方面“施恩”注定导致失衡。秦豫后来多次提分手,理由也是不想做那种恬不知耻的“捞女”。

  二人都有傲骨。一个富养出来的骄纵,一个穷且益坚的清高。

  秦豫清楚顾家容不下她,同样,“你再痴再至情,也没可能为了我和家里恩断义绝。一段感情与其拖到不体面地收场,还不如好聚好散,两相安好。”

  顾岐安问她,“当真这么想的?”

  吵得凶了,他也有些失理智,“去他妈的好聚好散!从你今天这番话起,分也好,不分也罢,我们都回不去了。”

  是的,回不去了。哪怕那八年历历在目,拦在面前的崎岖也足以倒塌往下走的决心与斗志。

  分开的头两年,他们还偶尔互通音信,或是同学会上叙叙旧。圈子里都觉得,秦看起来比顾抽身得更干净,至少她一直在努力还债、养家,感情也有了新动向;

  而他却迟迟留着过去的一些印记,比如那个文身。两性关系也比从前落拓好多,俨然自暴自弃。

  秦豫车祸后,第四年忌辰,顾岐安专门去了她老家。

  一城夏雨一城湿。墓前,他碰到前来祭拜的秦母,后者憔悴蹒跚,早已白头,但还清楚认得他,临别前也死活要他收下几万钱现金才肯走。

  她说这是我们母女欠你的,一直以来,都是小豫高攀也带累了你。

  顾岐安眼里心里俱是一痛,他说没有的事,

  “没有什么欠不欠。当真说欠,那也是我对不起她。当年意气用事,很多言语寒了她的心。”

  如果可以,他情愿她好好活着,一为自己,二为老母亲。

  他们确实没法重新开始了,但生而陌路总好过阴阳两隔。

  —

  恍惚,梁昭觉得眼前的壳更厚重了,岌岌可危,一戳即破。

  听完他口中的往事,绘声绘色,十分具象。她仿佛亲眼看见一个蕙质兰心的女人,看见她如何体己也扶持他,二人如何相偎相依,最终还是玩不过造化弄人。

  因为过分美好,所以毁也毁得很悲剧性。

  应了那句“彩云易散琉璃脆”。

  梁昭从前就说过,她之所以能大方饶恕姜芙,不计较顾铮外头那些蹊跷的莺莺燕燕,才不是格局多大,而是她认为女人不该彼此为难;

  错处出在男人头上。既然她值得一个男人记挂,心都易了主,就总归有可爱可取之处。

  此刻亦然。她认命般点点头,“换做我是你,有这段经历,大概也会终身难忘。”

  可她终究不是他,不是戏里的任一人。只是旁观者,还得在台下鼓掌捧场。

  为花忧风雨,为才子佳人忧命薄(1),

  但观众入戏再深,都成不了演员。

  顾岐安耳听着梁昭声线开始不稳,以为她又哭了,就曲着食指去捞她下颌。结果只看到一张冷素脸,无情更无怨。

  他看进她眼底,“求婚之前,我左思右想都没告诉你,一是顾及你当时的精神状况,二就是,我们没有什么感情基础来让彼此交代过去。不是吗?”

  “少来。你不过是怕我知道,知道你因为秦豫的车祸影响,所以对情况类似的我多多少少挟私了。”

  梁昭不由问,“我是她的替代品嘛?因为秦豫死了,抱恨终天了,所以我成了你偿还罪恶感的客体。”

  这下,对面端坐的人一记蹙眉,作责怪状,“怎么会这么想?梁昭,这个想法太荒唐了。”

  “荒唐在哪里?”所以说,男女思维到底判若云泥。

  顾岐安不怒反笑,“照你的思维,我还想问你,我和顾铮都姓顾,你有没有哪怕一秒拿我当成替身?”

  他诡辩,也认真回答,“你和她不一样。哪哪都不一样。至少我面对你的时候,不会借由你身上什么细节、五官或是神态想到她。性格更不必说。”

  某人早说过,梁昭算得上他遇过的最聪明最骄傲的女人。

  再加一点,容貌也最上乘。往人堆里一丢,其实比秦豫打眼出挑多了,后者更像是小家子的苔花。

  问题是玫瑰再艳再曼丽,也并非每个惜花人都爱。

  梁昭右手摸进风衣口袋,里边装着她负气摘下的戒指。

  昨晚,她翻来覆去难眠,起来上厕所,没想到老太太也没睡。三更半夜地坐在沙发上,黑黢黢骇了梁昭一跳。

  问怎么不睡。

  才知道,外婆是在愁她。愁她今后如何是好。

  外婆说,按他们过去的作兴,媳妇孑然跑回家就是出大事的征兆。

  她原本还有心思睡,才躺下吧,外边梧桐树上老有乌鸦叫呢。乖乖,不得了,大事不妙!

  “怪我老顽固也好,传统封建也罢,我是真不想你再在婚姻上出岔子了。”

  婚姻始终区别于恋爱,后者可以儿戏、轻巧地分合。但婚姻它关乎法律秩序、三纲五常,也受道德和舆情监督。是极为庄严神圣的一件事。

  外婆不愿意昭昭第二次在离婚的败仗里受累,在社会上的有色眼镜里过活。

  “可是外婆,”梁昭语重心长地叹,“我们好像真的熬不下去了。”

  她让梁女士给自己几天缓冲。殊不知,一个晚上就没熬住,心神不宁,好像又回到当初得知顾铮越轨。

  她很难不再度审判自己,究竟哪里不够好?

  又或者,没准她是那种活该一辈子solo独美的人吧。她被幸福流放了。

  捱不捱得住孤独,也就那样了。

  大不了像她曾和濮素口嗨的那样,等老了,一道住养老院去。

  外婆食指头捣捣姑娘眉心,“说得轻巧。等你到了我这岁数,就晓得孤独终老有多苦了。”晚景凄凉,烛火零星。

  梁昭涩涩一笑,躺到外婆腿上,“你不会孤独的呀,昭昭会陪着你……”

  眼下,梁昭抬手徐徐够到顾岐安的手腕,把他袖口从外到里,从毛衣到衬衣,层层剥开,“我以前听说,医生不能有文身的。”

  精瘦有力的手腕,青筋微显之下,烙进皮肤的g&q.

  大抵是年岁已久,墨也些许褪色。有的地方还斑驳了。

  顾岐安垂眸看她,呼吸在彼此之间吹拂,“可以有。”他是大二文的。彼时同秦豫感情最笃,年轻人谈情总莫名有仪式感,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,仿佛我把你黥面般地刻在身上,就在与世界为敌。

  某回,上临床技能操作课,老师望见他手上的文身,说了什么。

  顾岐安忙问会耽误任职吗。

  “不会,”那老师又道,“话说回来,你现在才问我会不会耽误。文的时候倒挺敢啊!”

  是的。义无反顾。

  从来如此,如此孤勇。被家里人发现后还领了父亲一顿家法。顾父断然容不下这种邪性的、上不了台盘的东西,棍棒撵着他洗了!你洗不洗,不洗老子现在就砍掉你的手!

  他倒是没敢以犯法为代价教训逆子,

  可逆子却敢一直留着文身。

  里间二人长久地坐着。厅外,谭主任音容宛在的遗像前,梁女士同老傅笑着话家常。

  暖洋洋日光之下,外婆躺在藤椅上旁观,一会看看他们,一会望望前姑爷。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在唱《杜十娘·沉箱》:

  我今朝当了你郎君的面,

  把一件件,一桩桩,

  都是价值连城异寻常,

  何妨一起付汪洋!

  梁昭松开顾岐安的手腕,退离瞬间,他才看见掌心里平躺的一枚女戒。

  “我们离婚罢。”

  怎么就走到今天这步呢?

  她心里一阵牵痛。

  作者有话要说:注1:出自张潮(清)《幽梦影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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