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5、-45-_听牌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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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5、-45-

  ("听牌记");

  梁昭挑在一个平常的调休日去医院做药流。不肯任何人知情或陪同,

  她还是在意外人的眼光,尤其公司同事。

  全过程比她想象得松快,没有疼痛文学里描写的血淋淋痛不欲生。只是把块肉从体腔里剥离出去,

  不成形的肉,

  这事她到底有经验。

  三天时间,三片药分食。

  她住在宾馆里,第三片服完留院观察。效果可观,

  绒毛顺利排出来了,后续恢复等待复诊。

  事毕,

  才下定决心回到家里,面对梁女士。

  梁昭还特地拣大中午回去的,等她们歇完午觉,有足够的精神与理智。没想老傅也在,在沙发上吃茶,

  梁瑛待他已经不是见客而是家常作派了。

  那端,

  外婆在窗下踩着缝纫机。

  纸包不住火。梁昭还是摊牌了,当着客堂间里所有人。

  一五一十地说清来龙去脉,

  以及想离婚,

  她日后或许不能生育,

  “我已经决定了。顾岐安他也同意。只是难为要冲撞你俩的婚事,但你们放心,目前还在协商存续阶段。”

  话音甫落,

  梁瑛手上的子规杨花瓷杯就掼了地。

  老傅好心去拣也劝架,被她一把撒开。梁瑛气得气血往天灵盖倒涌,

  “你说什么?”

  她不肯信,怕耳朵坏了,一遍遍问姑娘胡说什么。也把人生生扽到谭主任遗像前,

  “梁昭,我没资格管教你。你什么事都由着自己主张。那左右今天也别和我说了,和你爸说去!”

  “我没有由着自己主张……”

  “还辩!”梁瑛一声暴喝。当娘的如何也想不到事态会走到这番田地,比起离婚,更耸人听闻的是那个怪病,是昭昭私自跑去药流。

  爱之深确实责之切。梁女士红了眼,“我听你说这些心脏都一蹦一蹦地。你觉得没什么,轻飘飘地先斩后奏,想过我嘛?你要有什么好歹,妈妈去指望哪一个!”

  外婆听完倒不急着上火,上年纪的总要把稳些。她只看昭昭面色不好,没气血,就一语点醒梁瑛,“这个节骨眼上不要骂她打她!她心里会比你好受?”

  老傅也跟着帮起腔来,“是啊,发脾气解决不了问题。不如等昭昭将养好身子,两厢都消消火,平心静气地坐下聊聊。”

  家里多几口人有多几口的好,至少纷争起来还有人劝架。从前只母女俩相依为命,动辄就能冷战个六七天,谁也不服谁。

  梁瑛这才打量起姑娘,“我问你,你去医院做人流,顾岐安就没陪着?”

  “他说过陪同,我没让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让?谁捅出来的祸事就该谁买账!婚没离成你就急着老死不相往来了,离的时候还得了?你处处都吃亏!等着瞧吧,人家甩手掌柜求之不得呢!”

  “我又为什么要去管吃不吃亏的事?”梁昭累得有气无力,“妈,就是离婚而已,日子过不下去了而已。提也是我主动提的,回头分起家来,你觉得顾岐安那个脾性自尊还会多亏待我?”即便她无所谓,哪怕是净身出户-

  拎包离家那天,他们没把这件事搬出来详谈。彼此都想给对方一个冷静周期,毕竟都知道,离婚一词可以随口提随口放,它多多少少有意气的成分。

  好像逆反期小孩策反父母的话术,动不动就以死相逼那样。

  可是梁昭是很决绝的。日子走到死路了,你不回头又何以为生?这不是闹脾气,她不会等翻篇了再回去咽那口夹生饭,如同原地打转,在猜忌里苟存。

  她过不去孩子这关,更过不去顾岐安心里的亡人未亡人这关。

  所以,缓冲过后的梁昭反倒更狠绝了。她主动联系顾岐安,声明她已着手在找律师,“你也尽快安排罢。有什么条件与纠纷由律师做媒介沟通,对彼此也公平些。谈好了,回头抽空见面签协议,不见也行……

  当然得等我把孩子先处理掉。”

  她用了“处理”一词,很薄情乃至冷血的两个字。梁昭不知道,她就是下意识脱口而出的。

  顾岐安反问她,“处理?孩子是什么麻烦毛病吗?”

  “不是。”充其量只是个导.火.索,引爆他们一直自欺欺人的雷区。

  梁昭坦白,“或许你能做到事情过去了就天下太平,在你的理解里,夫妻大抵也该和你父母一样,为了孩子、两家体面,侥幸地求全下去。可是我不这样想。

  平心而论,这阵子你待我很好,我也不无动心过。甚至不知道是什么瞬间、什么细节叫我动心的。”

  只是很矫情地设想过天长地久,“然而,这份动心总会伴随着不安。因为我经历过,从前和顾铮就是这样忽上忽下反反复复。直到某天,他让我彻底领会到,许多事情当断不断,就会自食恶果。”

  那头,有滑开火机抽烟吐纳的动静。顾岐安口吻很疲惫,连熬几个大夜的缘故。

  谈论钻进了牛角尖,他也只有问她,“那你到底想要什么?”

  是的。你一味地控诉不满与不如意,又始终不说清楚诉求是什么,谁能参透你?

  仿佛超纲解题那般,处处无从下手。

  梁昭:“这个问题不重要了。”

  “所以你铁了心要离?”

  顾岐安没有再等她回应,只说孩子与病情的事,他次日会陪她上医院,“我也沟通了院里最有资历的妇科专家……”

  “不需要、”

  “梁昭!”某人语气一重,却是在示弱,“你别感性用事了好不好?无论如何身体第一位,和离婚与否不搭嘎。换言之,当真要离,直到在协议上签字前我都有权过问你!”

  “你的过问就是把我不想要的强加给我……包括不管我意愿就耍手段让我受孕?你明明知道我一向在吃药,明知道我心理上没准备好,明知道我处在事业上升期……顾岐安,你为什么说一套做一套?”

  其实他们都是论心不论迹的人,从来如此。才会磨合得这般困难,以至于无解。

  听清对面沉重的呼吸,梁昭才发现,顾岐安喝酒了。他微微醺地答她,“因为饶是我发现你一直偷偷避孕,也摸不透你的动机是什么,又为何要隐瞒我。”

  唯有直线思维:她这样做就是在抗拒他,身与心俱是。

  有心无口的行为,也只能用有心无口的手段来对付。

  走到今天这番局面,二人无疑都有责任。

  罢了。如果说顾岐安生平头一次有不思进取的念头,那便是此刻,“律师我会找的,但只是找来拟协议。谈不上维权或其他,我会净身出户,房子包括里面的桩桩件件,悉数留给你。”

  说完就挂了电话-

  之后他们就鲜少联络近乎断联。直到今天,直到梁昭勇敢地站在妈妈面前,告诉她,抱歉又辜负你一回,“我这人大概是不配结婚的命。”

  今时今日,梁瑛才后悔把孩子教得太强势倔犟有多不该。好事也好坏事也罢,统统由着自己。

  像口井里的蜗牛,闷头慢慢爬,爬出来了,她才会找你。她只想让你看结果。

  梁女士一时心疼不已,“很疼吧?”她问姑娘。为人母才能共情,身上剥下一块肉是什么感受,无论那肉死或生。

  梁昭摇摇头,“好累,我只想睡一觉。”

  “早该让她回房歇歇了!”外婆拍大腿,也拄着拐杖爬起身,要送昭昭回屋。让女儿哪凉快哪待着去,“你呀,一个霹雳就落雨的性子。我是你,亲生姑娘还骂得出口?你有这个劲何不教训小顾去!”

  梁瑛不服,“关心则乱!不是我亲生的才享不到我骂。您也别急,早晚要会会他的!难道我怕他不成?”

  老太太难掩好笑,沉默无话。她突然领会了昭昭为何养成如今这个性子。

  父母是藤子,儿女就是瓜果。

  互为倒数,互为始终。

  祖孙二人回房间去,梁瑛也无心招待老傅,温和送客的嘴脸,说难为情叫你看了宗笑话。

  “嗐,这有什么?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”

  老傅外人视角地说,家庭家庭,缺个口子就是不行。昭昭如此倔,说白了,也是时运所迫。

  “父亲角色缺失,她才会坚韧起来,一方面代偿自己,一方面也想替补谭主任陪伴你。”

  弦外有音,也是在暗示,家里头没个男人多多少少受累些。

  梁瑛什么人,又如何听不出?只是这会子无暇去想,尽管她懂,亲事推不得,推多了就成退了,“老傅,我和你说句诚心话。不是我不乐意,是确保姑娘幸福之前,我不会先享清闲的。”

  “可你总要为自己活。”

  老傅恭恭敬敬给谭主任进了一炷香。清明和忌日紧捱着,这个家也像久久难放晴地阴翳。

  梁瑛当着两个男人面,感叹,“姑娘是债也是我一块心病啊。不药到病除前,我活不了。更别提为自己活。”

  清明假期前后,烟雨锁城。顾家忙着祭祖以及戏院的修缮工作,里里外外,全由顾岐安出面操持。

  园林设计还找原先的团队包办。领头的也是顾二故交,是个生意人,姓周,单名恪。

  周先生见到老友头一句,不谈其他,只谑,“瘦了。”

  “忙瘦的,”顾岐安抛烟给他,“临来还在家捱了老头一顿狠批。”

  “批什么?批你丢了老婆还是儿?”

  原来事情早已传开。圈子里基本有所耳闻。

  也是,从来坏事传千里。顾岐安从愕然到镇定,“都有。他可算找到由头指摘我了。”父子关系本就差,这几日顾父更是炸了,口口声声数落老二骨头软,由着老婆拿捏!

  说结就结说离就离,过家家似的。哪家像这么随便?

  传出去不怕叫人笑话!

  “托赖我养在他膝下三十来年,没学到他半分长处,净在抹黑他。”顾岐安不无自嘲之意。抬手夹烟的时候,周先生才注意到,他无名指上光秃秃地,戒指摘掉了。

  “单因一个孩子就闹离婚,是否太草率了?”

  “两个了。”

  或者不妨说,他们之间远不止孩子这个症结。起初就是场错误。再用错误来弥补,只会积重难返。

  周问,“需要我介绍离婚律师吗?”

  顾岐安这才微微失笑地转脸看他,“你很好心也很热情啊,还是自己有经验?”

  都不是。周先生实话告诉他,只是这世界太小,从前生意上偶然和梁小姐往来过。这阵子恰巧找到他们公司二次合作,接洽的时候,她瞧着像个纸片人,干瘦干瘦地,也很拼,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的样子,仿佛要以此麻痹自己。

  “我是觉得,倘若你们真真转圜不了,不如趁早放过彼此。好过拖下去互相折磨。”

  周先生说,感情的事何怨乎?

  求仁得仁而已。这四个字足以消解一切拧巴与心酸。

  一截烟灰徐徐磕在地上。

  顾岐安回过神间,春风微雨里,烟头已然熄灭了。

  一连数日地劳逸结合,新方案来到收尾阶段,梁昭比明前更忙碌,身子也总算调养好了。

  某天下午茶时间,她接到个电话。同城陌生号码,对方声称是顾先生请来的律师,邀她在楼下咖啡厅见面。

  梁昭去后也不多言,直管请对方出具协议书,随即看也不看就落笔。

  律师无比意外,“或许您该先过目一下,毕竟事关个人权益。”

  “不用。只劳烦您回去传达他,手续什么的还请尽快。我不想再拖了。”

  律师像是叹了口气,“好的。顾先生交代过,他一有空就会联系您。”

  人来人往的咖啡厅里,梁昭低头在每个落款处上签字,认真也郑重。好像交卷前检查姓名学号,只不过这一回合,她的答卷无疑太糟糕。

  而顾岐安提前签好的字迹,也是个个端正瘦金。她鲜少见他写瘦金体,多是狂狷的草书。

  律师带着签好的协议书离开。

  梁昭终于解脱般地长舒口气,呆呆坐着,再把戒指拔下来。扔在桌上,戒环惯性地来回打着旋,久久才停息。

  看向窗外的时候,她无端觉得这幕好熟悉。熟在她依旧一个人,不同在这次不用等待戈多。

  那厢,律师从店里出来,径直坐进街角停靠的黑色轿跑里。

  后座上的人收回目光,“她签了?”

  “嗯。签得不假思索、义无反顾。”

  听话人一言不发。

  车厢里良久安静着,只有电台主播沉且缓的声线:正如贾樟柯导演说,我真正获得故乡,其实是因为离开了它。人生很多人事也如此,

  你总要先离开,才有一个能回去的地方……

 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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