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4章 -44-_听牌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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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4章 -44-

  次日天色蒙蒙亮,梁昭驱车来到濮素楼下。后者才把自己从床上拽起来,来不及化妆就下楼了,也没吃早餐。梁昭说陪她去吃,自己体检最好空腹。

  早高峰尚未吹哨的路上,大雾重重,二人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。

  濮素近来也很懊糟,为陆岳阳的事。她个体户不存在什么年终奖,收入忽上忽下,但家里一旦急需还是她出大头。陆就不同了,浙江人做生意发家的,他再不济也能回去继承家私。相处越久,矛盾越显著,二人无法两相理解,只有无尽的死循环。陆那些圈子,如今她也很难融进去了。前几天还大吵一架,为他手机里仍未断联的前度。

  濮素由衷觉得,好累。太清醒的人不配活在世上。

  她们来到一家小笼包铺子。从前大学惯常来吃,那老板还记得她们,直接招呼,“老样子伐?”

  饶是梁昭好馋好馋,也只能纠正,“不。给她来一笼屉就好啦。”

  开吃后,濮素才终于问她,“你准备去哪家医院?”

  梁昭下意识抽出烟盒来想抽,被她按下去了,濮素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般的口吻,“这就自暴自弃了?还没查是个什么情况呢!万一孩子好好地,也给你抽死了。”

  “好好地?十有八.九是没了。”

 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了解。梁昭这回预感好强烈,从昨晚开始额角就突突直跳,具象形容的话,就是丧失感。对,好像十指舀水一般只能眼睁睁看它流逝,更像当年谭主任出事前晚,她发了个梦,梦里如何也追不上老谭的背影。

  冥冥之极为昭昭。

  “我头一次这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。它像个死咒,棺材般的死咒。”梁昭一记冷笑,笑得凄楚也悲凉。

  从濮素视角看,好友眼里的微光全溃散了。巴掌大的脸,白惨惨地,像个纸糊的灯笼,不用力也能捏碎。

  她还是力劝梁昭去瑞金医院,“不管结果如何,这事你瞒不了他太久。何况他是你枕边人,孩子生或死他有责任的!他是父亲呀!凭什么回回都让他清闲没事人,而你一个人受苦受罪啊?”

  “我不想他知道。”

  濮素气得包子进嘴又吐出来,“你这人也是犟得没救了!那照你的思维,结婚干什么呀?找老公干什么呀?你既然事事都能独自扛,枕边人全当个摆设,个么和离婚没两样了。”

  大嗓门招来旁人纷纷侧目。梁昭始终不为所动的形容,无悲无喜,或者是哀莫大于心死。

  她实话告诉好友,“我就是不信任他。昨晚有反应,第一直觉也是打电话求助你,他到现在还蒙在鼓里。我承认这样不好,可是一旦他知道了,事态反倒更复杂。”

  顾家那个余孽般的氛围,又是商贾之家,最最注重香火传递了。否则,何以当初她一有孕就着急忙慌地要来看她,连体面也无暇顾及?这是一说;

  其二,顾岐安其实蛮喜欢小孩。她看得出来。有些人天生有孩子缘,招小孩亲近,自己也乐得哄逗他们。而且她懂,童年与父亲有隔阂的人往往更期许为人父,从教养小辈的过程里去补救自己。这是代偿机制也是救赎。

  “此外的原因,就是我对他还有防备。”

  “防备什么?”

  “谁知道,”梁昭耸耸肩,“你说我冷漠也好,作践也罢,我甚至心想,倘若这回有惊无险我也要出逃到他找不到的地方,偷偷生下孩子一个人养。”

  “带球跑?”濮小姐的脑洞永远玛丽苏。

  梁昭鼻孔出气,“什么带球跑?他一个精子供给者有什么资格?”

  说着,二人像是悲极生乐般地齐齐失笑。笑完心里又莫大的空虚感,活像个死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。

  南面窗户外,路边几棵木绣球开花了。枝头紧致的花苞骨朵沉寂一个凛冬,终于迎春而绽。

  梁昭问濮素,“这树我们上学的时候有嘛?”

  “没有。你忘了?我们毕业快十年了。”

  月中医院例行大督查,卫健委下派好些个领导来访。

  是以顾岐安下了夜班也不得歇,科室开会钦点他和另一位主任做好接待工作。上头三令五申:半点不得马虎,必须里里外外提高素质!给领导拿出错来,影响全院形象,人人吃不了兜着走!

  这次督查也远比以往严峻。不仅因为是突袭,也因不日院办就要换届洗牌了,据说下任院长拟定陈书记,也即陈婳父亲。

  好说。顾岐安即便与亲生父亲各种不睦,和院里这些老江湖倒是极为熟络。像忘年交也像“私生父子”。

  清早查房完毕,还碰上轮科预备巡检的陈书记,后者和他闲话几番,亲妈粉般地戴高帽,“你们科室有你坐镇我放心。好好干,你小子可别辜负我啊!”

  顾岐安抛烟给他,客套一笑,“今天日子特殊,倒不见跟屁虫跟着您了。”

  这是句玩笑话而已。因为全院上下皆知的,书记素来有个好黏人的千金,人说女大不中留,偏偏她例外,大学适龄也该恋爱的年纪还恋家得很,成日里不是家里蹲就是来父亲单位瞎转。年前说是要送出国,也给耽搁下来了,雅思迟迟考不过。书记回回谈及都哀叹,这丫头怕不是故意的!

  是故意,也是宠坏了。

  岂料眼下一语成谶,顾岐安才话完,书记手机响起,一看备注,他忙说你瞧瞧!这不就来了吗?

  “看来我不该提,您也不该花轿没到就放炮。”

  某人戏言完,趁着这个空档,也走去边上掏出手机。原想短信知会梁昭他晚点回,转念还是直接拨电话过去。

  谁知嘟声机械几个来回,那头始终没接。

  他只好改短信:

  医院临时有急差。我大概中午才能回。

  发送停当,手机落回白大褂侧兜。肩头陡然被人从后方拍了下,回过身来果真是陈婳。

  她笑吟吟的眉眼,“给老婆报备行程?”

  “跟谁没大没小呢?喊嫂子。”有人严肃教训貌,无情推开她凑过来的脑袋。

  “切,倚老卖老你很得意啊?”

  “离我远点,看见你就烦。”

  “为什么?是因为我这张脸?”

  幽长走廊里,陈婳这句说罢,前头的人果然直直停步,再回身看她。那眼神很冷冽乃至阴鸷,配合窗外黑云压境一秒转阴的天,吓得陈婳头目森森然。

  她连连找补,玩笑嘛,那么较真作甚?我不也是听周琎哥哥说的,说我长得神似你大学女友呀。又没想怎么样……

  年少懵懂的时候,她确实倾心过顾岐安。拎不清是喜欢还是什么其他。

  总之,见到他会很开心。各种伤春悲秋的少女情怀也全因他而起。彼时从周琎嘴里套出话来,也下作地想过要借这张脸图谋些什么。

  现如今回望只觉得傻气和不堪。

  一味地仰慕不能算感情,同理,偷来的也不算。

  陈婳真心同他抱歉,“你不爱听,我也不高兴再说了。你权当我放了个屁罢!至于下黑脸嘛?”

  看得出姑娘态度诚恳,也委实成长了不少,尤其心境上。

  顾岐安才大人不记小人过般的傲慢嘴脸,走近来,软下声线,“你好好读书比什么都强。”

  “你是替我爸来当说客的?”

  某人一哂,也好笑不已,“少来。我这人很市侩的,没钱还倒贴的善举从来不稀罕。”

  陈婳同他做鬼脸,她还是蛮孩子气,也硬要做点什么博回面子。于是趁他一个跑神,踮起脚抢走他胸袋里嵌的笔和手电筒。

  即刻得逞地跑开了。

  顾岐安还能怎么办?唯有用最最无奈的笑来宽宥一个浅薄小孩的冒失行径。

  在濮素的极力劝导下,梁昭最终还是乖乖来到瑞金。

  只不过妥协的前提是,得等报告出来,是骡子是马了,再让顾岐安知情。

  开弓果然没有回头箭。事情一步步照着不如她愿的局面下去。

  那坐诊大夫见惯了众生相,偏见识人,也当梁昭是个作风不检点的,拿到报告单不甚耐烦,只冰冷宣判,宫腔粘连。

  梁昭和边上陪同的濮素俱是一怔。

  大夫司空见惯,“这词是比较陌生,近几年才正式纳入的病名。简言之就是子宫内膜受损,而这种受损是不可逆的。很难修复。诱因可以是流产也可以是感染。你这孩子肯定不能要了,要了也是断断续续流掉的下场。

  我建议你药流终止妊娠。后续修复得评估你子宫各项的指标情况。”

  梁昭两眼一抹黑,思绪错杂地呆滞着。濮素见状替她问询,“那医生,她这样还能怀嘛?”

  涉及预后效果,医生只能保守回答,“难说。从检查结果上看粘连程度不轻,如果想怀,也得看宫腔形态修复的成功率。我就这么说罢,这病一旦得了,受罪。怎么着都受罪。”

  说罢望向电脑着手给她开药了。

  梁昭面上木然,魂丢了,也停止了思考。最后是被濮素推一推,才醒回神来,无比冷静地答复医生,“那我药流罢。”

  从诊室里出来,两个人都有点魂不守舍。外面天灰色等雨,远处隐隐还滚着雷声。

  濮素脱下外衣披在梁昭身上,当事人还没说什么,她先拳头攥紧,愤愤不平道,“你现在就去找姓顾的!叫他陪你再看一遍。孩子没了不要紧,以后不生也罢,关键你得把病治好!去找他,让他联系医院最精良的专家……”

  其实即便她不说,二人下意识也是朝神外方向去的。

  一路走,梁昭才像感官复苏般地有了痛觉,那种钻心的剧痛,从宫腔直达心口。仿佛她被车裂了,直到……在走廊尽头看见顾岐安和陈婳……

  那一秒,她彻底五内俱焚魂飞魄散。

  顾岐安中午回到家的时候,外面瓢泼大雨近乎淹城。他没带伞,浑身湿透了,进门瞬间就微微直觉出异样来。

  外面阴,屋里更阴。

  “怎么不开灯?”他说完就抬手揿开光源。

  再看到梁昭枯坐在沙发上,头发湿漉漉披散着,也不理睬他。

  “你出过门了?今天不是没班吗?”说话人先去盥洗室捞下毛巾,来到沙发边,坐下并扽她到腿上,帮她揩头发,“淋湿了也不晓得擦干。不怕感冒?”

  几番找话不得回馈,顾岐安注意起她的神情来,问她,“怎么了?不开心还是身体不舒服?”只这温款款寒暄般的口吻,就轻易叫梁昭破防,那无神的双眼悄默声流下一滴泪。

  顾岐安赶忙抬手去揩,正欲张口说什么,

  忽地听到她说,“我们离婚罢。”

  某人心上一悸,太阳穴本能抽痛,也狐疑听错了般追问,“为什么?”

  他去拨正她身子,要彼此对视,“为什么突然要离婚?”

  梁昭徒然一冷笑,“结婚都不要理由,为什么离婚还要?”

  顾岐安听到她手边窸窣的动静,急急去抢,抢到手发现是一张妇科报告单。来不及细看,手机被濮素拨响,接通之际对面就磨刀霍霍地发难,“顾岐安你还是人嘛?”

  骂腔千篇一律。而他从里面筛出来的关键词是:

  梁昭之前离家出走就做过一次孕检,怀疑有孕但虚惊一场。这回当真怀了,却保不住了。身体也坏了。

  梁昭不肯听,一言一语都像盐密密撒上她伤口。她直接从他腿上挣下来,无意识地打转,再强济镇定,“我就是想离婚。你给不了我想要的,同样我也给不了你。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就到这里。”

  她说着就在心里啐自己,真没出息啊,怎么还是哭了呢?那眼泪簌簌地滚下来,止也止不住,像雨,也更像血。

  “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,顾岐安,总而言之谢谢你这一年半来的陪伴。恩义总是有的,别人不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?那我们得乘以多少倍呀?”

  梁昭故意说得很诙谐。可惜失败了,瞧吧,她这人就是骨子里无趣,一点幽默天赋也无。

  那端,仔仔细细一字不漏看完报告单的人才抬起头来,回望她的眼神好复杂。有悲痛有不甘大抵也有所谓的求而不得。

  梁昭只当是自己过分解读出来的,不多想,她就拿起已然收拾好的箱子,快步到门口。

  顾岐安追上来,抢在她前面锁门,也抱着她离开玄关处。

  恍惚间,梁昭听到他低低诉说着什么,细听才分明,他在说对不起。

  太晚了。她去推他也打他,无果之下只得一个耳光狠抽自己。

  顾岐安这才脱力般松开她,阵阵微喘下,看她眼神空洞,只不停重复,“你放过我好不好?”

  “我不想放过你。”

  “所以折磨我是你的乐趣嘛?!”

  梁昭步步退到门边,再听到他出声,“昭昭,我真心喜欢……”

  不过末尾还是“夭折”了,顾岐安见她去意已决,也只好改口,“对不起,我总把意愿强加给你,让你不快乐……以后不会了……”

  “嗯。确实以后不会了。”

  话完,梁昭了无牵挂地开门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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