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. -02-_听牌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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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. -02-

  瑞恩医院联合s大从去年开始改革,率先试点为新规培探路。规培一般是三年到岗,两年成为住院总。再通过专科培训进阶为主治。

  全套周期很长。一个粗制品想要打磨成熟,媳妇熬成婆,不说学生本人等不及,家庭以及院方也不堪重负。出于各方考量人道主义,医院层面才开展多项综合协调、扩招规培名额。

  相应地,今年派到神经外科的学员就比往年多出不少。

  顾岐安觉得自己的体质很邪门。从本科到工作,他要么是改革的第一批小白鼠,要么是见证者。大三学药理,那年期末试卷就突然试行通篇选择题;大四考内外科,题库就突然整个刷新。

  这种体质就不说买彩票包能中奖吧,倒是经常鬼打墙。

  比如今天,腊月廿九,年前最后一班岗。

  清早八点,顾岐安才和同事交接完工作,常规下文该是换衣服、回值班室或者家里睡一觉。

  事了拂衣去,过个清闲年。

  偏偏一通电话反转了前文铺垫的所有剧情。妻子的闺蜜濮素通知他,人到了,但找不着路啊,麻烦顾医生下来接一接呗。

  要接的人是濮素兄嫂家的姑娘,叫濮文嘉。和顾医生同校同专业,今年刚念大四。

  学校每年寒暑假都有社会实践作业,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,道理都懂,表面文章而已。随便找个单位加盖公章,程式化地褒奖一下该学生在我单位的表现,开学再交上去,学院只管收、不管看。

  就这么个你我皆知的形式/主义,濮文嘉本人却不高兴干了。

  孩子一来上进二来老实,没放假就向父母主动要求,哪怕有单位甘愿放水,我也不去。我就去附属医院,还能趁机研学点什么。

  这般如此,如此这般。双亲便透过小妹的关系,把人情加塞到了顾岐安手里。

  “我哥哥嫂子活了大半辈子就这么个独苗,自然万事都盼着她好。孩子自己好强懂争取,做父母的求之不得呀。这不也听说马上规培就要全面铺开嘛,不晓得是福是祸,嘉嘉生怕竞争对手多了,就抢不到心水科室了。无论如何,早起的鸟儿有虫吃,这话准没错。只是你有的麻烦了。回头把昭昭叫上,我请你们吃饭。其实嘉嘉好崇拜你的,说你至今还在院系的优秀校友榜上。”

 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。三人在门诊大厅接头之际,濮素就满口求人的自觉,疯狂给死党老公戴高帽。

  濮文嘉怯生且内向,实在看不下去,悄悄拽小姑的袖子,我没说过,可别扯淡了罢!你不嫌虚伪,我都替顾医生难堪。

  难堪倒说不上,顾岐安全程宠辱不惊的见惯嘴脸。等濮素终于住口了,他再向学妹点头,“跟我上去罢。”

  濮素随即拦人,别急呀!她提提手上两盒六安雀舌芽茶,暗示顾医生,拿着。兜里还有呢,两大封厚厚实实的红包。

  濮素与妻子交情这么些年,又间接是这桩姻缘的保媒人,顾岐安多少了解她的性子。有所为有所不为的界限感很模糊,如此不作兴的官僚作风,她干得出来,且是大喇喇地干。

  话又说回来呢,人活着,也不能太死。灰色边缘自有它存在的道理,求人者花钱更是买一份心安。

  碍着孩子在场,顾岐安双手始终抄兜状,他委婉道:“保洁值班室在门卫隔壁,进出都方便路过,”说着睇一眼对方的口袋,“至于其他的,就免了罢。这事说到底得感谢我们科纪主任通融,他不喜欢红色,烟茶酒倒是样样不离手。夫人也是个爱保养的。”

  就差挑明了啊,懂自懂。

  濮素在心里直啐这人,生得一张人畜无害脸,里子就是个老油条、伪君子!她喊侄女安安分分随人上楼,小姑且出去一趟。

  濮文嘉:出去干嘛?

  濮素:还能干嘛!兑换实物呀,个死脑筋。

  神外是外科体系里出了名的疑难分支。科主任纪正明带教的第一年就念过紧箍咒,我不管你们有什么当年勇,进门入行,一切几乎归零。

  同样的知识、同样的半桶水,从今朝起你们拼的只有实操经验,是手感。

  医生这行提起来神圣庄严,其实无他,唯手熟尔。从来不吃青春饭,而是老资历。好在逐层筛下来的门槛都不低,纪主任把一茬茬的徒弟领进门、送出科,基本没遇上什么老大难的。这一届碰上顾岐安,更是阿弥陀佛、孺子可教也,饶是他嘴上极少夸,但心里认证,小顾是个顶尖的潜力股。

  不仅基础知识过硬,还踏实肯干。他们这些长辈领导眼里,只差把根正苗红的锦旗挂在顾岐安脖子上。

  其实小姑吹嘘得不错,濮文嘉老早听过顾学长的传奇。

  一来因为他殷实的家底,父亲是本市第一梯队的实业家,多少在业务或人情上,和s大以及附医有过来往;二来,任何一所高校都会造神,顾岐安就立在神坛上,一年半载尚不会跌落。

  她看过他在优秀校友榜的相片,端正半身照、博士衣冠,当年的眉眼与如今相比还稍显青涩。五官里满满的斯文书卷气,用现在的话就是:

  老干部。

  彼时濮文嘉还想呢,这人干了医生会是个什么画风?不会是网上流行的那张图,悲伤蛙托个玻璃茶杯吧。

  结果百闻不如一见,年前见习她就见过他一次了,误打误撞地。当时带教老师忙,脱不开身,叫学生们先等等、把课本知识预热一下。他们几个就好新鲜地四处乱转,转到了医护人员值班室。

  普职员工一起住上下铺,住院总以上另劈的单间。

  一伙人将将开始猎奇,迎面过来个不苟言笑的人。一脸通宵困倦,倒也不妨碍美,美人什么样子都是美的。身子静静往门口一戳,没开口,但气场足以逼退所有小喽啰:

  起开,好狗不挡道。

  濮文嘉当即就想,原来顾神都混到总住的位置了。

  眼下,小迷妹追星成功也好,师兄妹相认也罢。濮文嘉全不敢多说一句话,电梯里闭死嘴巴地站桩。为留下好印象,还拿出手机,在医考官微下面刷题。

  题目是看图认结构的形式,问你,图中标绿的是什么部位。

  三好学生也有磁场相吸的话,最先吸引到顾岐安的就是学妹手机里的图片。然后再是这忽而被难住的答题人。

  他开口,“认不出来了?”

  濮文嘉尴尬挠头,“好奇怪,我明明知道的,但提笔忘字想不起来了。”

  “胆汁。”

  “?”

  指教的人一本正经,才不管学妹满头问号,更不怕误人子弟,“想不出来就答胆汁,万绿皆可胆汁。”(^胆汁呈深绿色)

  啊,滤镜碎得净光净。濮文嘉真怕自己听错了,原来这人也是会玩梗的。

  碎归碎,她还是很乖巧,到办公室见主任也毕恭毕敬地。毕竟小姑来前就说过,人帮你是情分,不帮是本分。我们欠这笔人情债就跟沿门托钵差不多。钵是你,我们敲开门把你递进去了,能否化到缘还得看你自己,

  “管好眼睛鼻子嘴,不该问的一律别问。晓得伐!”

  祖国花朵“嫁接”到导师手上,顾岐安也算了了一截事。

  把办公桌上的物件草草归置一番,和同僚们简短扯个闲篇,就要走了。偏就这个不早不晚的档口,同事周琎例行查完房,进门,撂下病历夹喊诸位定定神,“我有两则刚出炉的场外信息,一好一坏,先听哪个?”

  秉着晚死不如早死,离他最近的顾岐安斜偎着桌子抢答,“坏的。”

  “坏的就是,这一好一坏同为一条消息。”

  周琎贱兮兮地说完,就被双臂抱胸的人狠踹一脚,“你有屁快放好不好?裤子破了我给你买针线。”

  众人笑作一团。有多久没听见顾总住耍贫了,仿佛是上辈子的事。

  殊不知周琎这一通卖关子是原因的,原因就是,我一股脑地倒出来你老顾未必爱听,“这消息好在,早上从急诊转来个病人,五十八岁,女性,在户口当地的医院查出来有垂体瘤。转过来呢,发现是误诊,虚惊一场,节省劳动力了啊。但老人家惜命,一定要住上个把月把头疼脑热都治好了才走。”

  好在哪?顾岐安疑问眼神地质询他,脑子没坏否?

  “听我说完呀!”

  伏笔紧跟着长长一口大喘气,众人皆被吊足了胃口。而周琎接下来的后文也不负众望,“我这入院病程一翻,患者资料一查,才发现这人不是谁,就是秦豫的妈妈。”

  好家伙,在座各位俱在心里大喊好家伙。这是个什么年呀,真就不到最后一天你都想不到会发生什么活久见呗。在场人统统把目光投向顾岐安,濮文嘉也好奇地探头探脑,当事人却不作声了,冲周琎冷心冷面地憋半天。

  憋出个,“滚。”

  有人毫无眼力见,还在那裹乱,“那秦豫呢,也跟着来啦?”

  周琎极狗腿地“嗯呐”,“妈妈生病当女儿的能不跟着来嘛?尽孝是我们每个人最起码的品质。你说是吧,顾神?”看热闹不嫌事大。

  濮文嘉眼见着学长愈发地不耐烦,不知就里,还是乖顺听小姑话罢,不该问的一概莫问。

  但人能管住八卦的本能是一回事,把守口舌的是非又是另一种难。没多久,濮素折回来接侄女的时候,骂骂咧咧地念晦气,出门忘记算日子了,偏在取药口遇上秦豫。濮文嘉一听耳熟啊,这不他们刚说道的名字嘛。

  于是乎,嘴巴拉链一松,她问小姑,

  “秦豫到底是谁?”

  如果顾岐安那句“我在濮素那里听说了件事”是块醒木,往说书桌上一掼。那么小孙从车上下来,问他们傻站着干嘛,就是一句“且听下回分解”。

  二人齐齐醒过神来,各自会心,各自按下不表。

  可以说吗?当然,婚姻里有什么猜疑磕碰了紧早地说开为妙。但这条真理是建立在举案齐眉的前提之上的。

  陈昭善不仅觉得他们貌不合神也离,这才一年刚过,日子就已经像炭火上的一锅粥,烧干了、潽了,还在不济于事地熬。熬吧……也行,她想起家里的几口锅都还算板实,不至于把底烧穿。她才不会抢在顾岐安前面去救火揭盖子,这和追问男人你到底爱不爱我一样傻。

  以及可怜。

  二人坐到车上,面临第二道辩题:今晚小除夕,回哪边吃饭?

  对此,有人分析得头头是道,回你家也行,但明天正经过除夕还是得去我家。陈昭善当即据理力争,“凭什么?去年腊月正月全在你家过的,就是轮着来今年也轮到我主张了吧?”

  顾岐安闻言,不动声色瞥副驾上的人一眼。陈昭善是那种厌世长相,美得不落窠臼,细品下来,可叹一句非尘世之物。

  他一直认为这种相貌就像美人灯。只适合供养观瞻,不该往里面添蜡烛。她平时也是人前不怎么闹情绪的性子,至少在他面前是,淡、或者是懒,一碗凉白开。

  偏偏今天暴躁得很,那烛火摇得曳曳然。

  “灯下人”不禁一笑。

  笑过头了,也就忘记找把剪子剪掉烛芯。

  算了,大过年的,顾岐安容许美人灯亮一宿。男人同女人拉锯实为地没意思,也很下品,所以他同意陪陈昭善回娘家。至于明天,天亮再议罢。

  没成想女人有时发脾气并非奔着让你低头的目的,你得挡拆啊,一来一往才有趣呢,我拳风都抡结实了,你却成个棉花。

  陈昭善很难不怀疑,一切只是顾某人的权宜之计。

  陈母这么些年都住在石库门的老屋里,房子是民国租界过下来的。原是个老公房,最多的时候一幢能挤八/九户。

  早十几年,市政府推行旧屋改造,该拆的拆该搬的搬、该做民宿的做民宿,也都走得差不多了。陈昭善工作之后劝过妈妈好多回,又不是没有那个钱,易套80平米的还不是毛毛雨啊。你非得一个人窝在这,个么像什么话呀。

  没办法,知易行难。

  陈女士不是老派人,但在家的观念上就这么顽执。更何况还有另一层缘故。

  陈瑛在家里排行老幺,上面清一色也都是姐姐,七个女儿,七片琉璃瓦。老父亲平生无大志,只想要个男丁,但没如愿就去了。当然,哪怕他好好活着老太太也生不动了。

  旧时代的男权主义是女人头顶的一座山,好在姊妹们从来都很团结。从小到大,有什么便利全让给小的,让来让去,陈瑛占的好处自然最多。老话讲眼泪从来对下淌,不往上流,等陈瑛回过头想报答几个姐姐的时候,已经亲不待了。

  她和姐姐们的年龄差太大,几乎跨了辈分。而且呢,迷信来说,陈家祖上许是没福荫,七个女儿全没享过福。这话给老太太听去又要哭鼻子了,子女过得不好,父母头一个归罪自己,早知今日,当初要死要活地生你们干嘛呢。

  房子算陈瑛的嫁妆,当年姐姐们东拼西凑送给她的。信物也好念想也罢,你要她如何舍得离开呢?

  去年《流浪地球》上映,陈昭善领妈妈去凑个热闹。谁知陈女士意外地很喜欢,“真好真好,就该这样啊,这导演将来准成大事。昭昭你看,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,哪怕地球烂了也要拖着它跑。因为是家呀。”

  陈昭善冷漠脸:功劳是原著作者的。而且,地球也不是烂了,是……算了。解释不通。

  不搬就不搬罢,人开心最紧要。陈昭善后来请装修团队给房子里里外外修缮了一通,客堂间和厢房之间的隔板全拆了,既然一个人住,那就要住得宽阔、清爽。

  装修竣工那天,陈昭善特为把外婆接来一起照相:

  三世同堂,三件旗袍,花骨朵与荼蘼的各色年华。

  她问外婆“新房子”好看伐,外婆轻描淡写,

  “物当是比人坚牢吧。”

  顾岐安的车是读博之后买的,自己攒了些积蓄,和家里给的二一添作五。s系的奔驰,体面倒也低调,他们院里老有同事蹭他的车。车主基本不拒绝,但如果是女同事,非结伴的情况下,他会委婉推脱。

  推脱的辞令亦庄亦谐,“没办法啊,怕给婚姻生活增加难度。”女同事们听了一笑,莫不了然,只是难免心想,顾总住的老婆怕不是个河东狮吧。

  当下,车子开不进石库门,在外面兜了好几圈才找到地方停。没人会错过一年一度和戚友切磋面子的机会,有车当然要开回家过年。所以什么弄堂巷子全泊满了,形形色色。

  陈昭善感慨,“小时候过年最有代表性的年味是大街小巷的炮仗屑,现在是车,各种牌照的车。”

  话完下意识转头,顾岐安不知何时点了根烟,坐在薄薄烟雾里来看她,若有所思貌。

  “濮素侄女的事解决了?”陈昭善必须找个话题终结沉默。这人瞳孔深邃且黑黢,有言无言,都喜欢直勾勾地盯着你。哪怕不含任何狎昵,视线也好像能洞穿你。

  “能不能跟你家好闺蜜说一声?下回还有类似的事,帮没问题,但来之前提早个几天给我电话。像今天这样猝不及防一惊一乍地,我万一在手术台上呢?”

  “濮素没把你当外人。”

  “你高兴别的女人不把我当外人?”

 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揶揄,陈昭善连酒桌荤段子都没在怕,却被噎住了。不再回应,只是淡笑两声,先开门下车。

  回家的路上有一家罗森还在营业。日系便利店不卖什么中式礼品,好在二人都有准备。顾岐安手里两条中华烟原是买给老爷子的,陈昭善外婆抽烟,那就借花献佛罢。

  她进到店里买一次性牙具,结账的时候,有人顶自然地在开架上捞下一盒避孕套,掏出手机,一并埋单。

  她看了没甚表情,顾岐安亦是。

  婚后还对这些计生用品束手束脚,未免有些矫情做作了。或者说,又当又立。

  陈昭善初潮比同年人迟,高二才来,彼时已在课本上学到完备的生理知识,所以还好,没那些个诚惶诚恐、月经羞耻。去店里买姨妈巾,大喇喇往口袋一揣就走,老板娘贴心地攥个黑色马甲袋喊她呢,你不要袋子哒(听起来像问你不要面子哒)?

  不要了。有什么见不得人的。

  当今社会好像仍旧默认为男性维度。一个男人买避孕套,路人看见笑一声,或正经或戏谑,左右就那么过去了,生理需求呀,我们又不能灭人欲,是不是?换作女人,路人再笑,就笑出了压迫感。

  陈昭善不喜欢这样。

  “我的小房间里还是那张老床。”从店里出来,她话里有话道。

  “有所准备,防患未然。”

  “嗯,真不愧是医生。”

  腊月三九的晚上,雪初霁,梧桐树叶重重败了一地。月亮像个油腻子,糊答答地黏在锅底色的天幕上。

 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石库门口,门头上的小区名叫“幸福里”。陈昭善迈入结界般地突然赶上某人,腾出右手给他,顾岐安延迟两秒才牵上。

  “老公、老公。”她一路咕啜,

  好让牙齿重新认识这两个字的读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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